宣聖講義

顯諸仁。藏諸用。此二語為最。顯與藏之別。佛家有顯密二教。儒家亦然。有顯方使人知道之當行。有密方使人知道之當隱。行藏隱顯。乃 人生處世最大節目。而有關乎世運治亂者。有關乎一人進退者。有 關乎其他因緣者。為因不一。為道則同。蓋顯之與藏。猶一年春夏之 與秋冬。天道因春夏而生育發揚。因秋冬而收成藏息。人道法之。亦不得有其一。而舍其一也。然此處之顯藏。又概括人道。終始不同。為 行藏為進退。皆不得悖此顯藏二字之義。則所謂重在修己。主于立 誠而志歸納于成性復命。返本還原。則出處一也。榮枯一也。為政則 德澤施于萬民。為教則功業垂諸萬世。在上則以道善及天下。在下 則以德善諸一身。其顯藏同。其初成亦同。其進退同。其潛遯亦同。則以人道所必重者。如佛之顯密限于教。而儒之顯密包諸人己。概諸 終始。舉不有違。何哉。無顯則德不昭。無密則性不保。保性以密。如女 子之守貞。明德以顯。如宗師之傳教。一為內行。一為外功。合而言之。 皆道也。故顯仁者以仁昭乎天下。天下莫不歸仁。藏用者以知守其中和。心性為之永固。用字有指為道之功用者。而不知道之功用。何 待夫藏。道之功已著于物方名曰功用。既著矣。又安能藏。故用字實 指智慧言。前已略揭其義矣。蓋在吉昔。人習于道。不尚于智。不重于 機巧詐偽。不偏于耳目聰明。故老氏有塞其兌之語。兌者銳也。人之 聰穎黠慧謂之銳敏。謂感覺速而思應靈也。反之者則謂之遲鈍。鈍之與銳。即愚與智。昏與聰。古人不以銳敏為能。故不露其智巧。此即 崇本厚性。篤行守一之君子。老氏所謂大智若愚。此愚字正為藏其 用之稱。藏其智巧。人見之若一無所知。此誠璞玉渾金。未加鑿毀者。 故為道所最貴。

溯自上世迄乎唐虞。民心純樸。世道和安。毫無爾虞我詐之心。不欲 用智尚巧。以毀其性。悖于道。迨三代以下。人心日變。世風日澆。于是 爭尚智巧。好為機詐。以欺人而不知先欺其心。以愚眾而不知自蹈 于愚。故天下爭言智。春秋以降。智之為用更重于一切矣。于是四德 之外。加一智字。合成五德。讀諸書史。可見其變之跡矣。若在上古易。乾坤四德。仁禮義信。曾未及于智。仁以孚春。禮以應夏。義以成秋。 信以藏冬。之四者。可謂之至德矣。後世將以智易信。而列信于五。謂 備中央土德。實非道也。然世習已久。雖有賢者不能易之。果尋討其 義。仁也禮也。義也信也。誠為德目之一。若智將何屬乎。謂智為德。于是人類苦矣。蓋德者道之所生。而有所成。必益于身心。和于性命。昭 于人物。而皆悅服。施諸行為。而克成濟。故名之德。以有成也。若智則 惟一種用之便利。如栽木然。智者不過使之速長而已。其長育成用。 非智也。必待夫德。如五穀培育。有需人之智。而其收穫豐歉。則天也。 春祈秋報之法。感神始獲有年。則智之為用可也。而非德。既非德又奚貴哉。然上世藏用。亦非全棄其智。如老氏之絕智去聰。老氏之言。 為修道者。德為至高之行。若在平民。仍難企及。故藏智非屏棄之。乃 深藏之。既名為用。已可見其必有所用。有所用而不以為尚。則合乎 藏用之旨。如持利刃而不露其鋒。雖近人人毋畏焉。以其藏也。藏則在身而無害于物。有用而無傷于德。此藏智之真義。後人多未明瞭。 用而能藏。正欲大成其用。如天之冬藏。正欲春夏之發皇也。果不藏 于先。則一洩即盡。安能成大用乎。故大智者外若愚。舜帝大智。而所 以能智。則在好問察言。隱惡揚善。執兩用中之數者。實其善藏所得。 善藏其智。乃成大智。彼若聰明自用。恥于下問。剛愎自怙。偏于己私。更何智之足稱。故藏智外若愚。知者固知之。不知者亦問而知之。以 知問不知。以能師不能。庶乎大智若舜矣。故藏智即藏用。用而不廢。 而智不露。則功成不居。不居則永保之。此重在與上語顯仁藏用。重 有仁以顯其德。則守位有本。藏智以大其用。則得民有由。故堯舜之世。天下歸心。人民徒見其無為而治。而不知實由顯仁藏智。仁智原 性中所出。內外之別。然智者必先有仁。且必以仁顯。無仁以顯。則雖 極智。亡國喪身而已。世未有以智始終其祿位者。雖謂之智。亦必賴 于仁。蓋善保祿位者非用智。乃能以仁成其智耳。無仁將何成乎。故 成己成物一也。而有仁智之殊。然智不足以獨成。此易所謂一陰一陽之謂道。仁陽也。智陰也。以陽率陽。尚不違于道。如以陰抑陽。是欲 生之而先殺之也。生之與殺。亦仁與智。仁無不生。智則用殺。故秋冬 肅殺。天之智也。而非天心。天心好生。終以陽為重。生不殺則數無節 制。而天地大德曰生。總以生生不已為本。故智之用。不可棄而不可顯。顯則將何置仁。顯仁藏智。天經地義。亦易教不易之理。故藏用以 成用。藏智以成智。聖人法則天道始于此。以六字示其奧焉。讀者其 毋忽諸。

聖人以此洗心句。即承上文藏用而來。藏用非徒為人物也。而其大 者實在為己。即修道也。修道何以必藏用。此義言之最詳者。莫過于老子。為道日損。損而至于無。豈非退藏之效乎。退藏云者。非僅身體 行止。實以心思簡密為先。心之不思。行亦無加。心之少欲。身亦無礙。 為先自塞其兌。絕智去聰。耳不聞。目不見。心無所動。則神充而氣固。 思無所牽。則情約而性充。性情者修之體用。體性而用情。換言之。即中和也。中為性之本象。和為情之至德。和而不過。則情不害性。而後 道永固。命永保。形神永全。而後神用無極。道德不違。以其純乎真誠。 毫無外物羼于其間。則心寧而志壹。念不妄而正大剛明之氣不渝。 則所謂成己之本。亦即成人成物之原。成者誠也。而必始于一心。故 藏用為先藏其心。藏心惟恐不密。不密則今藏而明露。先藏而後洩。藏之謂何。故退藏者必求其密。而于密字有二義。一則藏密。謂防閉 之毋疏也。一則細密。謂思念之毋間也。而又包括密之時與地言。非 易也。密之時以當密而密。不得作為密之地以得密其密。不畏窺侵。 如處深山窮谷。人跡罕至。則地密矣。如守安和作息。永有制度。則時密也。故修行之士。日有常課。重道之人。舉有定經。何哉。為欲密其心 耳。密其心而身從。身密則形神更無一疏。則何患外物之來干乎。故 禮曰。人生而靜。天之性也。感于物而動。性之欲也。物至知知。而後好 惡生焉。可見好惡因外物之干而生。為耳目之官不密。感觸之力常 牽。為其心之未能先退藏于密也。心之官善思。欲愈多。物愈眾。凡聞見所及。嗅察所至。苟有所感。先動其心。心動則情隨之縱矣。情縱則 身形與之傾矣。則求之必多。求而不得。則機心以生。于是惡念日盛。 莠衍日充。天性日沒。命日剉。形毀神亦離散。遂以生為徇情之具。生 而徇情。尚何道德可言。心身皆以情害之。則雖有智。終不足滿其所欲。則惟圖謀損人以利己。殺物以養人。心念殘忍。天下胥不仁矣。故 仁不顯不能明德之大。智不藏不能保道之全。藏而不密。猶之未藏。 以其易為物乘也。物之來入。退避若浼。猶恐有失。故必以藏密為重。 而尤在乎先洗其心。

洗心二字。精義入神。在他經亦尚未有。以此乃易數內功至要之訣。凡修行之士。欲先退藏其身。蔽其耳目。杜其五官。于物不相染。似已 近乎道矣。然猶未也。為五官百體器也。必賴心為之宰。心不能靜淨。 雖聾瞽殘疾。亦無所益。心之為物。出入無鄉。縱有智慧。不能絕其所 向。縱有勇力。不能禁其所思。易所謂憧憧往來。朋從爾思。足見心之難自把握。無論作息動定。外若無事。心實忙而不息。此為後天生生 之理數。不可強者。而為道為性命為形神。則決不許任其自出自入。 自收自放。而況出者眾入者少。放者易收者難乎。故聖人特于此揭 出洗心之教。聖人以此云者。乃承上三章。明道正命保性存形來言。 數種作功。必自洗心始。故直接上文藏用顯仁。以見退藏之道。必先有所為。而欲達成顯仁藏用之效。尤必有所重。洗心者如以水濯物。 先去其垢。如以火淨物。先焚其污。蜀地有火浣布正如此。洗心務求 其潔淨純朴。毫無所染。如玉之晶澈。如水之清澄。如鏡之無塵。如物 之無穢。心已淨矣。洗之之功見矣。而其為洗不待外物。則又異乎水火之浣濯矣。蓋性自飭其心。自戒其念。念無妄起之慮。心無被擾之 時。則雖耳目聰明。無害于方寸之寧靜。感觸銳敏。而無傷于思念之 純一。何哉先自洗其心矣。洗心而原有之污穢皆除。後來之紛紜不 起。永守其一。永執其中。則雖隨後天生生之功。不與情欲同肆。則雖 應造化生滅。而不遂物好同淪。此以心治心。實在善于自洗。洗字從水。水之為物益多。害亦不少。在人善用而已。退藏于密。純然洗淨之 心。如明圭藏于櫝中。美玉潛諸潭底。則光輝內含。清明在躬。文藻中 耀。神用無極。簡言之。至誠之境而已。故密藏非永藏也。藏之久。發之 大。藏之密。昭諸遠。此君子之道。闇然而日章。內達性情之真。外著中和之德。心無渣滓。則私欲不生。志無紛擾。則物好不瀆。此內功澈始 澈終工夫。實在洗心二字。然心固亦物也。而非物。以有神在中。非血 肉之心。此所謂心。今所謂腦。為思想之主。知覺之官。如一國之君。天 上之神。所謂天君泰然。百體從心之令。百體從心之令。則所關乎理 數及道德者。自重且大。故以聖人之洗心藏密。而後吉凶與民同患。民之與我。雖若異生。實皆同性。聖人既洗心退藏。似與民無涉。而心 念純一。超乎氣數。更何吉凶之患哉。不知此語正是道用終始。若有 人己之分。實無物我之界。何哉。後天生化。既在陰陽推衍之中。不能 逃五行生制之數。設人人能逃。則已為道治之世。更何易之演哉。愈見其生化之聚。愈覺其利害之切。如置身水火。欲徒得其功用。而毋 虞其灾害。至不易矣。故易以吉凶為重。言吉凶將以示民趨避。聖人 固不患吉凶。而人民則未能免。而欲皆免之。非聖人不為功。欲明天 數。先明天道。欲明天道。先明自性。三者一也。惟聖人能明之。故洗心 藏密。心若無為。而其德則時與民相接。民之所患。我亦患之。民之所安。我亦安之。故修心者修己。而其旨在安人。成己者誠身。而其終在 成物。何哉。顯仁藏用之道。固如是也。成物安人。皆顯仁也。成己自修。 皆藏密也。佛氏潛修。為度世也。老氏遠走。為救民也。聖人心與天同。 天無不生。聖人之心無不成。故吉凶同民之患。正是人道之極則也。民之蚩蚩。知識罕及。惟聖人示之。則趨吉避凶。使皆樂其業而遂其 生。安其居而育其性。則聖人生成之德。與天地參。夫豈易言哉。然聖 人並不以為功。行之而無所思。思之而無所滯。天道自然之象。即人 道之所法也。

吉凶與民同患。非徒同也。而言同患不及吉之同樂者。是皆藏有深意。蓋吉凶者。本陰陽之消息。值時位之宜否。故有吉則有凶。即有患 則有樂。聖人僅稱患不及樂。可見仁心有同于天。無有限量。所憂患 者。惟民之凶。若已吉矣。何憂患乎。聖人與民同生。民之憂患。即己之 憂患。不特此也。民所未能豫知之憂患。不識不知。順帝之則。似與聖人無關。而聖人則豫為憂之。先示其吉凶之來。再告以趨避之方。務 使人民永安其生。樂其業。以享天年而食帝德。此聖人之心永不盡。 而其所以示民者永如斯。何哉。聖人有其誠矣。誠至如神。吉凶之來。 先必知之。中庸所謂前知之道。即在聖人之誠。而其誠之始終。正是 上句所謂洗心退藏于密。蓋精神內固。智慧永湛。視聽八荒。靈通六合。惟其愈靜則愈明。愈淨則愈精。精明之生。皆由洗心藏密來。果不 能豫自知之。將何以示民乎。苟知之而有未盡。又安能正民之趨向 乎。故先有其內中純淨晶澈之靈。方足以顯諸天道于無形。覺諸天 數于未來。此聖人藏修。實為天下人民安利之圖。其潛退。實為天道天數。察其變化。恐人未能盡告也。則示之于易。易以神道明人道。以 天數辨人行。何去何從。孰凶孰吉。易固皆揭之于卦爻矣。蓋與民同 患。不有所為。將何免民患哉。不有所考。將何以教民信乎。無徵不信。 況涉未來。聖人非惑世誣民。索隱行怪者。蓋知之則不見其惑。辨之 則不慮其誣。示之有物。則不覺其隱。言之有道。則不嫌其怪。故雖前知如神。非其神言。觀如字即可知其旨矣。雖未來逆數。非悖數也。觀 逆字即可得其妙矣。蓋未來生諸現在。現在生諸已往。彰往察來。則 來者在指掌矣。神道出于天。天道出諸自然。人道秉賦其間。性命所 通。神形何格。性命既正。則神用如臂使指矣。神道無私而微。天道有微有顯。人道顯而不隱。三者之間。以一心運之。而正于性命。故曰乾 道變化。各正性命。此句即洗心藏密之果。變化在握。則何天數不知。 吉凶不明哉。

聖之與神。以造詣論。原止一間之差。而聖以顯教。神以隱通。此處既 云吉凶。必先知之。憂患必先防之。則所以致此效者。必以聖而追于神。故其下明示之曰。神以知來。知以藏往。以神知二字。分來往二道。 其實一也。知字。知來讀原文。知以讀去聲。即智也。古文無智字。凡智 皆作知。此言智以藏往。仍與上文退藏于密及藏諸用之義來。藏用 即藏智。已屢詳之矣。此以智為藏往。人多未解其旨。神以知來。與智以藏往。兩語恰相對。本神與智。知與藏。來與往。皆對待而性之辭。不 有往安有來。不有顯知。安有藏密。推之不有神之彰來。安有智之藏 往哉。此二語正申明上文深義。以神為聖功之極。運用靈通。無遠弗 屆。則凡未來之數。聖人不及知者。神則知之。此神也。非天神。非物神。 乃人心中之神。出于至誠。為其靈明不測。奧妙難言。故名之神。非神奇神異者也。佛家靜坐至第四禪。即得種種神通。如天眼通。天耳通。 他心通。夙命通等。皆由極靜中得之。非有術也。凡人之生性中。別具 一種真靈。其所知所覺所能。皆超乎人力之上。而以初後天情識蒙 蔽。使不得顯其靈明。故不能達乎神道。通諸未來。知所不知。見所不見。聞所不聞。能所不能。非神不自顯。人不使之顯耳。余于論語亦略 示其效。所謂五十知天命。六十耳順。七十從心所欲。不踰矩者。正與 佛家禪功同。蓋人生而靜。天之性也。此靜不失。則天性永存。天性永 存。則靈慧自顯。所謂成性存存者。所謂各正性命者。所謂致中和。所 謂自誠明者。皆此靜功。皆能顯各人之神。發未有之慧。故有未來天數。在靜中早已知之。不待蓍龜也。易用蓍龜。乃為一般人言。若聖而 神者。吉凶禍福固已瞭如指掌。且能轉移天數。變易星辰。以至誠之 功。合上天之德。天人合一。則凡小數皆能改移。此中庸天地位焉。萬 物育焉二句。即由神用得來。天地尚依吾之誠定位。萬物尚憑吾之德化育。此非空言所辨。必已達乎中和。並至誠明不移境界。大學所 謂知止而后有定一節。亦不外此道。定靜安慮得者。恰分五等工夫。 而安字即位育之功。慮字即前知之功。得則統一切言。無不得也。無 不得者。德之至。而道之凝。則出神入化。通幽達明。既明天之所以為 天。亦可直超乎象外。而不復為數所拘。為吉凶所束縛。何哉。至性之生。非一般人之生。生與天地同壽。猶其末者。其至也。世間不得限之 以數。則何吉凶禍福之憂患哉。故神以知來。僅示神用之一格而已。 果充其量。則旋乾轉坤猶餘事。聖神之德可深言哉。故中庸述君子 之道。語大天下莫能載。語小天下莫能破。此示神用之無盡而已。神以知來。後文尚有申述。所謂數往者順。知來者逆。是故易逆數也。即 推本此語而詳衍之。俟講時再及。至智以藏往。中含精義。即在藏與 往。何以往且藏。何以謂之藏。何以藏往為智。此皆後人未嘗明釋者。 以往對來。來即可知。往自無不知之理。而必藏之者。正以其關乎智 耳。此智字乃後天之知識。非先天之靈明。先天宜顯而人藏之。後天宜藏而人顯之。為欲顯其多才多知而已。然害于其德。悖于性道。故 必藏。藏往正如將已往史事。藏之樞府。備諸參考。且藏往則往與來 糾紛。來者亦日往矣。往之又往。藏之又藏。使後世知所稽查。天下有 所鑒別。前者後之師。往者來之本。果明乎往。何患來數難明。故有神慧以知來。則吉凶如指掌。有智用以藏往。則得失如列陳。不使天下 有迷。後世有惑。而人民皆安生樂業。和睦娛快。而聖人不有為。順乎 數而示之。存其史而教之。則人民有所遵循。而世道永享平治。故曰 君子之道鮮矣。言不自為功而功多。不自為德而德廣。即在神以二 句。明乎此。則明君子原不賴多道。愈鮮愈見妙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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